长峪铺走笔

文/刘宗林

流火的七月,我怀揣一颗同样流火的心造访有“南方大寨”之称的慈利县长峪铺。

长峪铺隐藏在武陵山脉的深处。

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在连绵的群山间砍出了一条深谷,发源于湖北鹤峰的溇江弯弯曲曲逶迤于谷底,崇山、幽谷、清流凸显出的美,带着古朴、原始的野性。

溇江原本是一条咆哮的河流,从千沟万壑挤出的涌泉汇集在一起便失去了水的柔性,似脱缰野马般在崇山峻岭间左冲右突,以亘古的坚韧将两岸削成了悬崖峭壁。上世纪七十年代,为造福两岸人民,县里在溇江下游拦河筑坝,发电灌溉,江面变得沉静舒缓,徐徐的轻风从粼粼的江面泛起,给酷暑送来了几丝凉爽。

那条从慈利县城到长峪铺的公路,沿着江的弯弯曲曲挂在悬崖峭壁间。我坐在越野车副驾驶位上,神经绷得紧紧的,连眼都不敢眨,不时在“之”字弯的拐角处,被迎面突然出现旋即擦身而过的汽车吓得失声尖叫,心脏仿佛要蹦出胸腔,开车的勇哥却若无其事地说:“没事,这条路上的每道弯我都熟悉”,真是艺高人胆大啊!

正当我胆战心惊不能自抑时,对岸山坡上“南方大寨欢迎您”的大幅标牌赫然迸入眼帘,坡陡道弯带来的惊魂未定即刻被抛到脑后,兴奋之情油然而生,此行目的地——长峪铺到了。

踏上长峪铺的土地,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幅山清水秀、物阜民丰的美丽画卷。

一座座造型别致的小洋楼掩映在青翠之中,特别养眼。农家庭院内的紫薇有的大红,有的深紫,迎着烈日在秋风中摇曳,比赛式的竞相绽放。廊檐下坐着三三两两的老媪,她们在悠闲自得地拉着家常,数落着年轻一辈的“不安分、不知足”。

“进屋坐坐,喝杯茶,歇歇凉”,不同的人家,不同的面孔,展露出相同的笑容,发出相同的邀请,诚挚而得体。

放眼四周,与鳞次栉比的房舍相映衬的是层层叠叠的梯土。梯土依山就势而造,梯面大小不等,砌梯的石块也形状各异,但线条明快、张弛有度,经几十年的风雨洗刷依然坚固结实,足见当年工匠技艺之精巧。梯土里的玉米茎秆粗壮、棒大籽满,开始泛黄的叶片在山风吹拂下谦虚地弯腰躬身,仿佛向路人叩首致意;绿油油的大豆已身怀六甲,每瓣豆荚都鼓鼓胀胀的,庄稼地里点缀的紫薇、金桂和秋菊,为诗意般的田野增添了别样的色彩斑斓。村支书告诉我,今年虽是大旱年份,很多小溪都断了流,但得益于几十年的水利设施建设,仍然丰收在望。

看到这般景象,我脑子里浮现出孟浩然《过故人庄》里描绘的“绿树村边合,青山郭外斜。开轩面场圃,把酒话桑麻”的场景,情不自禁地赞叹:“这是升了若干级的新版故人庄啊!”

“您眼前看到的是长峪铺的今生,它的前世可是鸟都不拉屎的地方啊!”同行的吴女士生在长峪铺,不禁感慨万千,脸色一下变得凝重。她将旧时妇孺皆知的顺口溜一字不漏背给我们听:

“长峪铺,穷山峪,

瘦坡烂地干溪沟。

十年九旱白忙活,

龙虎天坑泪长流。

养女莫嫁长峪铺,

苞谷蕃薯野菜粥。

苦风凄雨花家凸,

上坡下岭代代苦。”

长峪铺。峪者,山谷也;长峪,即长长的山谷。可这条长长的山谷啊,偏偏长在典型的喀斯特地貌上,地表土少泥贫,地下溶洞密布阴河纵横,留不住水土,长不出庄稼,峪头到峪尾,除了石头还是石头,从石头缝里艰难长出的树木,虽与其他生灵一样吸吮着大自然的精华,但经过上百年的岁月哺育,也只能是永远长不大的“光头强”。然而,就在这片连草木都难以生长的石漠地上,有一群人艰难、无奈而又顽强地生存繁衍,一代接着一代,生生不息,他们摆脱不了恶劣自然环境带来的艰辛和贫困。

“江山代有才人出”,每个时代都会诞生向命运挑战的人!在时代伟人“自力更生,艰苦奋斗”精神指引下,黄炳秀——这个日后注定要写入湖湘建设史的巾帼英雄,勇毅登上了长峪铺的历史舞台,带领祖祖辈辈艰难生活在这方贫瘠土地上的人们,演绎了一场战天斗地、惊天动地、改天换地的时代大剧。

时光回溯到五十八年前,时任长峪铺大队党支部书记、年仅26岁的黄炳秀在省“贫代会”上听了大寨自力更生、艰苦奋斗的事迹介绍,竟兴奋不已,彻夜未眠,她决心和乡亲们一起挣脱世代传承的穷苦命运的羁绊。从省里回来后立马召开党支部会议,言之锵锵地提出:“大寨能干的,长峪铺同样能干!”随后,组织带领群众劈石造地,治山治土治水,进行了长达10多年的改天换地持久战。

改造干溪沟、开垦花家凸、造地犀牛坡……钢钎一寸寸短下去,梯田一片片长出来,每一块能搬动的石头都用来砌墈固土,每一寸能利用的土壤都用来种庄稼。10多年下来,他们炸掉了大小多个岩凸,搬走了17万多方岩石,修建了两座水库及米长的引水渠,开挖了40多口山塘,填塞了58个天坑,垒砌了多条共50多公里长的岩墈,挑来了20多万方“客土”,开出了多亩梯地,将跑土、跑水、跑肥的“三跑地”改造成了保土、保水、保肥的“三保地”,在近米长的干溪沟上搭拱桥造耕地,“上面种地,下面跑水,打起仗来做战备”,形成了今天的丰产小平原。

长峪铺人的艰苦奋斗结出了丰硕成果,山河面貌焕然一新,他们的做法和成就得到《红旗》等主流媒体的广泛宣传,黄炳秀书记当选为党的十大代表和十届中央候补委员,受到毛主席的亲切接见,“南方大寨”声名鹊起。

村史馆里,一帧帧泛黄的图片、一段段感人的文字像磁铁般吸住了我的目光:

——女子手握钢钎,男人挥舞铁锤,汗水在头上蒸腾,岩浆浸透了衣衫,手上的老茧和震裂的伤口依稀可辨。

——粗粗的杠子中间悬挂着沉甸甸的石头,杠子压弯了,抬杠走在最前面的黄书记却步履稳健,腰身笔挺,脸上写满了坚毅。

——这是一张场面宏大的图片。图片中有男人撬岩,有女人抬石,有小孩搬土,有老人夯地,还有前来支援长峪铺战天斗地的机关干部、公社社员和驻地解放军,人声鼎沸,气壮山河。

……它们在无声述说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!

“轰隆隆”,几十年前开山炸石的炮声穿越时空传进我的耳膜,夯土的号子依旧那么清晰嘹亮,图片中有名的、无名的英雄们在黄书记的带领下走进我的眼帘,一个个精神抖擞、意气风发。

感动的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,与村史馆工作人员交流,我的话语中带了几分哽咽!

离开村史馆,我们来到一个叫“龙虎天坑”的坑口。我不顾同行“不要下去,那里不安全”的劝阻,执意下到天坑与阴沟相连的平台,朝深不可测的坑中扔下一个石头,石头碰撞坑壁的回音响了好一阵,呼呼的冷风从天坑深处扑面而来。吴女士告诉我,全村这样的天坑有大几十个,其它的都填平覆土变成了庄稼地,唯独留下这个作为艰苦奋斗精神的实物载体,坑壁上“人定胜天”的石刻清晰如昨,印证了当年的金戈铁马。

在慈利县城,我拜见了仰慕已久的黄炳秀书记。

黄老已84岁高龄,时光的刻刀在她脸上留下了或深或浅的沟壑,当年的飒爽英姿已慢慢还给了不老的年轮,但依旧精神矍铄,思维敏锐,举手投足完全没有耄耋老人的滞缓,她那纹丝不乱的头发和清清爽爽的衣着,衬托出老人对生活的挚爱,岁月的行囊里装载着满满的精气神。

“黄老,能说说当年愚公移山的故事吗?”我想引出长峪铺炸山造田的话题。

“都过去几十年了,已经变成了历史”,黄老谦虚地摆了摆手。

“没有您们过去的艰苦奋斗,哪来今天的水旱无忧?遇到今年这样的大旱,不知有多少人要讨米度日!”

显然,“艰苦奋斗”是黄老精神殿堂的支柱,她右手高高举起往下一劈,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:“幸福生活是奋斗出来的!现在国家强大了,老百姓富裕了,但自力更生、艰苦奋斗的精神永远不能丢!”

黄老还告诉我,当年她和长峪铺人民移山造地是苦干,不是蛮干,他们懂得尊重科学,按规律办事。因为喀斯特地貌保水性能差,长峪铺人就植树造林,涵养水源,修水库筑塘坝,蓄水保水,下决心调整种植结构,改水稻为旱粮,县里更是将“旱地作物研究所”搬到了长峪铺,她牵头组织科技人员和种粮能手研究试验,探索总结出旱粮“两季三熟”栽培模式,大幅度提高了耕地产出率,其做法得到国家农业部的充分肯定并在全县推广,使慈利成为全省旱粮生产第一县。

随着交流的持续,隔代的矜持慢慢消失,爽朗的笑声不时从小楼里传出。乐观豁达的黄老经历了时代变迁的风风雨雨,不论潮起潮落、云卷云舒,总能保持一份安然恬静的平常心,坚守着心中那方圣地!

清晨,我在曙光初现中独自爬上了花家凸。昔日漫山顽石的花家凸早已变成了层层梯田,水肥一体的灌溉设施通到了山顶,梯田里果树长势正旺,果树下当季作物蓬蓬勃勃。站在花家凸山顶环顾四周,长峪铺的农舍、田畴尽收眼底,蓝天如洗,青山似黛,白墙灰瓦,稻熟谷黄,水泥沥青路通到了每个自然村落,早起的人家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,一幅绝美的“富春山居图”啊!

赶早过来陪我的村支书兴奋地说:通过几十年艰苦奋斗,长峪铺的面貌已经彻底改变,不仅甩掉了贫穷落后的帽子,还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村,家家住上了宽敞舒适的小楼房,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家庭有了小轿车,先后获得慈利县“美丽乡村”、湖南省“秀美村庄”、国家“绿色村庄”等荣誉称号。更为重要的是,培育铸就了“自力更生,艰苦奋斗,团结务实,开拓创新”的长峪铺精神,这是取之不尽,用之不竭的财富,是乡村振兴的软实力!

刘宗林,湖南省人大常委会委员、省人大农业与农村委员会原主任委员。



转载请注明地址:http://www.abmjc.com/zcmbwh/3094.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