矮寨大桥——天堑变通途。邓林摄
地球围绕太阳公转,湘西是阳光充足、雨露丰沛之地。出吉首西行国道20多公里,便是矮寨,堪称湘西点睛之笔。年6月1日,矮寨被确定为5A级景区。初春,我乘兴再访矮寨。登顶天门山,天台(屈原问天台)、天路(盘山公路)、天桥(矮寨大桥)、天道(德夯峡谷栈道)波澜壮阔,历史现实,尽收眼底。
走不出的大山
相对山上“天景”,山下苗寨显得太矮小,故名“矮寨”。而光绪《乾州厅志》载:苗语称此地“轨者”,“盘旋梯磴,路绕羊肠,一将当关,万夫莫过……下有苗寨名鬼寨,轨鬼音近,苗俗畏鬼,改名矮寨”。
这天,我们劈开荆棘,在盘山公路不远处,“挖”到一条山路。这哪是路,过悬崖,无处伸脚,唯抓住人工镂空的石壁小抓手。隔三差五挤出一段石梯,便是奇遇。过排捧村,溪上架起四块石板,三五步长,三五尺宽,这便是桥。的确是,道光年间当地富商石文魁捐资,开山劈石、尽洪荒之力修筑的。史载,这段两公里悬崖岩梯路,是劈山十多处,垒筑挡墙七八处而成。石匠坐在用绳吊的竹筐,一钎钎凿石,一箩箩运石,望顽石而兴叹。
矮寨地形图。资料图片
商旅多年,石文魁眼见弟兄和马匹摔死悬崖,洪水冲走乡亲们,他心如刀绞,攥拳痛哭,发誓倾家财修桥筑路。
往前追溯呢?汉武帝、朱元璋等纵使千军万马,千锤万击,都改变不了关山重重,湘川难通。矮寨史上多次地震,修路架桥难于上天。石文魁修的这些简易路桥,毕竟杯水车薪。至民国,湘西苗路还是断断续续,不少地方猿猴都难爬上去。
清道光年间石文魁捐修的矮寨路桥。施云生供图
至改革开放之初,苗寨还有“坐电话”之类笑话。听后生谈起出外省打工,矮寨一老者歪脖训斥:“别吹牛,老子年青时还到过马颈坳呢。”30公里外小镇,竟是他的诗和远方。
史传苗祖蚩尤与黄帝,在涿鹿作战,蚩尤大败被逐西南边地。这阴影在大山久久生根,以至偏僻蛮荒,工商不兴,贫不聊生,成为旧湘西的代名词。
犹忆湘川公路
怎么办?修建湘川公路。
湘川公路原拟“公路剿共”。年底,中央红军抵湘黔边境,红二、六军团发动湘西攻势连胜,“湘鄂川黔”红色政权成立。为此,何键提出“欲靖川黔,先靖湘西”,与蒋介石围堵红军,建立西南抗日大后方的意图契合。蒋介石“钦定”湘川公路走线,由沅陵经泸溪、麻阳、乾城、矮寨、永绥至茶峒入川,凡公里,并急电湘省“应速进行”。年3月工程动工,蒋特请外籍专家督修。
我在湘西调访,当年筑路民工、征拆户主都不在了。查阅档案,征地、用工政策看似考虑百姓利益,实况出入很大。如省规的拆迁补偿标准,土屋每方丈大洋2元,瓦屋1.5元,远低于物价;地方积欠老账过多,规定三年内偿清地价绝无可能。
历史学者尚晴告诉我,她年走访矮寨,90多岁事主石金香反映,“湘川公路征地正值春耕时节,苗民不愿被征地者,‘官兵’便强制放干田里的水或拔掉秧苗。”故有“公路成,民脂民膏尽”之谓。(章有义《中国现代农业史资料》)
筑路民工由近及远征用。全线路基土方工程,从乾城、永绥、保靖、古丈、永顺、凤凰等地征工39万人;石方、桥涵、水管等工程大多从他地征工。“征用”实为“抓壮丁”。你说农忙没空,他抓起就走。到了工地,哪有工棚,都睡路边,冬天垫稻草取暖,夏天被蚊虫袭击,常常干瞪眼。
民工自带炊具食具,每顿二三两米伴野菜,刚够塞牙缝。监管极严,“工作时间不得谈笑竚望,或有怠情,达者罚作加工半日至五日,或罚扣伙食洋五分至五角”(民国《湖南省建设厅实施七省筑路方案征工办法》)。民工起早贪黑,累死累活,月补二三大洋。
矮寨盘山公路,乃湘川公路之天险。工程师常常一筹莫展,只好开“诸葛亮会”攻难关。修到山鞍,万丈深渊,山峰夹峙。大伙搜肠刮肚,终于从放牛娃的“建议”受到启发,确定“桥上有路,路上有桥”方案,建成“中国立交第一桥”。
有悬崖峭壁,垂直米,八九十度坡度,而水平距离不足米。民工抡锤掌钎打炮眼,无立足处,只好挂个大竹筐,吃喝拉撒,悬空打钎,整天“窝”在竹筐。如此,工程队借助15道“回头弯”,26截几乎平行、上下重叠的路面,呈“之”字形上升。
施工环境险恶,缺乏安全防护,生活医疗条件极差......民工受伤,砸死摔死、病死累死随时发生。据说,一悬空巨石坚如钢铁,炮眼打不进。民工只得用钢钎撬,一撬,磨盘大的几块碎石,当头掉下,砸死两人。其妻赶来,披头散发,山呼海啸,巨石随声掉落……新版“孟姜女哭长城”。
由于工程艰巨,6公里盘山公路,多民工参工参战,白天炮声、锤声、打夯声响彻矮寨,夜间以竹筒(盛满煤油)燃烧照明,加班加点,风雨无阻,多名精壮民工,长眠矮寨。
湘西民工人数最多,不少来自“竿子军”发源地凤凰、泸溪、乾城。无湘不成军,无竿不成湘。第一次鸦片战争,一千“竿子军”守卫广州乌涌炮台,对阵几千英军及其坚船利炮,毫不畏惧,全部壮烈殉国。抗战时期,凤凰一县,便有三个师“竿子军”赶赴前线。
沈从文写道,“在嘉善一带地方……一营(竿子军)官兵……任敌人大炮拼命轰炸,一天落下枚炸弹,还是死守阵地不退。到后来一营兵士仅剩下16个人……见敌人前进,居然还爬出壕沟,和敌人肉搏”。
年通车时的矮寨盘山公路。杨姗供图
与此同时,筑路“竿子军”在湘川公路开辟第二战场。黑黝黝、瘦精精、劲鼓鼓的苗土汉子,一个个赤膊上阵,挥汗如雨、苌弘碧血地开创筑路奇迹。年9月,湘川公路全线开通,与2月通车的川湘公路相连,成为衔接粤汉、湘桂铁路,通向西南大后方的惟一通道,一条源源不断的粮弹补给“战时生命线”。
矮寨“坡头”的映照
修湘川公路,这样一个历史事件,兵荒马乱,没留下多少史料。我跑遍湖南文博机构,都收获不大。盘山公路文图浅薄,但实体厚重。
蜿蜒爬山至顶,矮寨人叫“坡头”,湘川公路养护,不比修筑松气,坡头工班负责盘山公路在内的22公里“天险”。77岁老养路工杨秀元回忆,上世纪五六十年代,养护全凭“四件套”:草鞋、撮箕、铁锤、钢钎。狮子庵是盘山公路起始段,弯大坡陡,事故繁多,改直施工还是打石头。“砰!”钢钎打下去,磨墨般擦掉一层皮,炮眼1米深,你说要打多久,千千万万个炮眼,需多大耐力。吃住在工棚,挑水翻山几公里。夏天睡门板,热气一散几小时。国家困难时期,却月拨每人45斤米,每周一顿肉吃下,劲儿更鼓。自治州人工程队,硬是苦干一年,才把这一公里“硬骨头”啃下。
如今的盘山公路。杨姗供图
斗转星移。从砂石路,到柏油路,到现代“网红路”,纵目盘山公路,似一圈圈彩色弹簧,又似一节节绝妙音符,路、车、人、景有机相融。豺虎狼嚎声,老牛破车声,悲绝的事故哭喊声已然远去,代之以清亮的鸟语声,“嘘嘘”的车轮声,游客的欢歌笑语声。
司乘、游客何以喜欢打卡“网红路”?数届国际马拉松比赛何以在盘山公路举办?湘西州委办二级巡视员、州公路局原局长沈世锋现场比划说,近年来,依托得天独厚的自然、人文景观,公路人推行新工艺新材料,以及“一线工作法”,对盘山公路持续进行提质改造、科学养护。
工人抢通公路。杨姗供图
在盘山公路,我迎面碰上一队养路工。头戴草帽,徒步巡路,这里看看,那里敲敲,他们不放过一个角落。领头的是55岁杨再吉,坡头工班班长,黑瘦略显老。但握他手,粗糙有力。因矮寨大桥施工,盘山公路多处沉陷、开裂、塌方。杨再吉哪管危险,率员冲进暴雨整修。涵洞被堵,老杨“咕噜咕噜”潜入脏水疏通,却染一身皮肤病。
是呀,矮寨“小气候”雾大雨多,霜雪冰冻多。盘山公路路窄坡长、陡峭弯急,13道锐角弯、26道急拐折,日均车流量上万台,拥堵、事故极易发生。养护工、路政队员、交警总是协同作战,一锄一铲一镐地抢修,抛撒融雪剂,设置警示牌,救援事故车辆、被困司乘。半夜三更巡逻、处理突发事故,疏堵保畅,习以为常。
年代初,这里发生45人死亡的“11.3”事故,教训太深刻。交警矮寨中队随即成立,吴浩任中队长。他回忆,不管严寒酷暑,每个弯道都挺立一名交警,充当“活动红绿灯”。大货车尾气、灰尘废气、浊气、爆胎气浪随时“光顾”,可34个弟兄没一个泄气。路窄急弯处,一棵大树,几根木棒几块木板,钉上几个马钉,就是“最美岗亭”。可见,十几年前便声名鹊起的“矮寨交警”,名不虚传。
江山代有盘山路,血脉相连“竿子军”。由于公路人、公安交警的长年坚守,连接川渝大西南的“咽喉”——盘山公路,人来车往,日夜不“打烊”。而且拥堵大幅减少,30年无重特大交通事故,想不到吧。
“世界第一”差点失之交臂
盘山公路——“中国公路奇观”,头顶矮寨大桥,一座飞越天堑、拥有“四个世界第一”的桥梁。曾知否,这个年通车的“奇迹”,差点失之交臂。
4年10月,筹备包茂高速湖南吉首至茶峒段(吉茶高速),以隧道还是桥梁方式,经过德夯大峡谷,两派争论剑拔弩张。“隧道派”先入为主,强调修隧道,绕行11公里——当时国内最长隧道,但技术老到,坛子里摸乌龟,造价成本不高。若是建一座跨峡谷米长桥,前无古人,且捎带出多座桥,总造价高几个亿;通车后,抗冰保畅难度、运营成本更是“未知数”。
“桥梁派”底气更足。德夯大峡谷,岩溶发育,修隧道,肯定破坏水系,一天几十上百万方泄漏,风险大着呢。山顶住着上万老百姓,会因田地漏水,无法灌溉被“赶”走......各种费用不低于建桥。即使勉强搞通,透水事故频发,洞灯24小时通明,车流钻隧日日多绕几公里,费时费油又感压抑,管养成本、社会成本更是“大窟窿”。
何况,隧道破坏了亿万年地质结构,两三百万方土石方怎么处置?势必“扼杀”矮寨美景。修桥吧,这些问题基本可以克服。尤其是通车后,矮寨平添“世界级桥梁”一景,司乘“秒过”,奇趣大自然一览无余,于生态环保、旅游开发、脱贫攻坚绝对是“加分项”。
交通运输部、省委省政府拍板选定桥梁方案。米悬索桥,似两根绳索,将大桥凭空挂在峡谷两岸。当时世界第一跨怎么跨?
设计是工程的灵魂。业主、设计单位踏遍矮寨,一个个敲定桥塔、锚锭、主梁方案,勘察设计打孔,星星点点,星罗棋布。前期施工,发现不少几千上万方大溶洞。一两米的黑洞常见,不知有多深,不知多少蛇蝎潜伏其中。再阴森恐怖也要下去,察看清理,确定溶洞走向,灌浆回填。建设者一个个自告奋勇、毫不犹豫钻下去。矮寨群峰壁立,溶洞、漏斗、天坑、暗河密布,地质极其复杂,钻下去才有希望。
说到困难,我数十次采访大桥建设者,从民工到院士,从工长到厅长,脑袋都摇得像货郎鼓。长达20公里的便道,必须在陡峭的山腰上凿开岩石,理出路基。大伙修建围栏、挡住滚石,抛开机械凿石,进行人工凿石、避免生产滚石,而且只在白天施工,顶住风雨酷暑。
矮寨大桥施工图。张永健供图
多流汗换取不流血。
在完全凭空条件下,桥梁上部结构如何吊上米呢?这是世界性难题,怎么办?“从缆车原理受到启发,发明轨索滑移法。”矮寨大桥建设指挥部原副总工张永健回忆,“著名桥梁学家、指挥部常务副指挥长陈国平,带领我们反复学习,反复推敲,反复试验,确保万无一失。几年里,我们在大桥施工,每天仿佛踩钢丝。”
大桥两根主缆索,高差必须控制在1cm内。一根主缆0吨,由根钢丝拧成,钢丝精确度控制在分之一内。45万套高强螺栓,螺栓误差控制在1.5mm内。不许一个螺栓掉下桥,掉下,行人车辆将被钻穿。
事过9年,陈国平对每个细节描述,都不差分毫。我问印象最深的是什么?轨索滑移法,理论计算后,进行模型试验。年五一前,陈政清、上官兴等全国桥梁界一众“大咖”级专家,随交通部,省交通厅、高管局领导,来到湘西。上午9点开评审会,1:1原大尺寸试验结果未出。万一失败,岂不当场出丑?业主、设计、施工、监理单位一个个搔头晃脑,三个通宵守在试验现场。上天不负苦心人,试验终于在早上7点成功,谢天谢地!于是,梁下无墩,工地悬空,两端向中滑移,材料、工艺先进,节省工期、节约投资,且利于施工安全、质量的世界首创的“轨索滑移法”,就这样被成功运用。一座世界级桥梁,几年施工建成,没死一个人。
“创新之难,每天都依靠信念和意志克服。否则,矮寨大桥子虚乌有,荣获‘鲁班奖’更无可能。”马捷、陈国平、叶新平、方联民、胡建华、向建军、贺淑龙等建设者回忆当年,异口同声地表示。
是呀!大桥悬空,建设者却是压力山大。陈国平从心肌梗塞的死亡线上“逃”了回来,第一时间是喝了杯水。随即,弟兄们每人床头置一杯水;张念来和他的“哼哈二将”杨宏、易继武施工发了“疯”;欧阳钢年过半百,天天拼在工地;盛希老母体衰,妻子患癌,硬是被抬到工地照料;左宜军带领吉首岸员工,不知克服了多少冰灾被困,山上缺水缺电缺路、网络不通的困难。
古希腊神话中,有个西西弗,使尽全力,将巨石推上山顶,巨石从手中滑落,滚至山底。他只好重新推石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永不停息。由此我想起路桥人,你看到他时,他在路上;你看不到他时,路在延伸。
枕头长蘑菇的地方
矮寨大桥通车营运9年,当初担心的大桥管养、抗冰,无不引起社会和媒体的广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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