流寓历下二十多年的蒙古族画家松年,是清末山东画坛的“教父”,“济南诸君子推许为骚坛树帜者”(松年《颐园论画·自序》);他创办的“枕流画社”,乃山东近代第一个民间美术团体。
一
松年(~),字小梦,号颐园,蒙古镶红旗人,姓鄂觉特氏,其祖上系驻防天津的八旗贵族。他生于天津,幼年入八旗“官塾”读书,“余自龆龀入塾读书,得有余暇,性喜作画,凡牛、马、人物,弄笔乱涂,纵未阿堵传神,亦复粗有梗概,于是潜心自悟,已有三十余年矣。后经吾师如冠九先生耳提面命,心力兼到,三年始窥堂奥,此时年三十有五,遂而学力日进,名噪津门。”在入如山(字冠九)门下之前,松年之画已卓然成家,他画于乙丑(年)的一幅《松鹤延年》,技法纯熟,画面生动,显示出骄人的绘画天赋。同治八年(),32岁的松年正式拜著名书画家如山为师。如山乃满洲镶蓝旗人,姓赫舍里氏,道光十八年进士,时在天津任直隶按察使。松年从其学习中国绘画的理论和技法,三年之后,画力精进,画名满津门,有出蓝之誉。松年谓:“吾师冠九先生尝云:能全副本领,始可称为画家。喜余诸法皆备,是以不惮烦琐,乃耳提面命以教之。”此语看起来颇为自负,称自己得到乃师赏识,是因为写意与工笔俱善。实际却恰如其分。离开师门,他挟技闯荡天下,“自此以后,乃任情随笔,不摹蓝本,加以游览山川,精求物理,饱看名迹,日对前贤,胸中罗列文章,眼底搜求造化,半生心血,尽付之范水模山;几代名贤,皆存于灵台银海。”
二
自光绪二年()始,松年因祖上的军功以荫生身份得授官职。荫生即凭借上代余荫取得入国子监读书资格的监生,只需一次考试便可给予一定官职。他先后在山东昌邑、汶上、博山、单县、长清县等地或署或任知县,却性爱书画艺术,整日浸临书画之间,无意仕途。“迨宦游山左,又二十余年,于公退政暇之际,无非笔墨怡情;酒足饭饱之余,不过剑琴遣兴。”相传,松年之所以丢官,是因为他有一次下乡办案,在路上见到一处绝佳风景之地,便停下轿来恣意观赏良久。又想马上将其绘于纸上,索性折回衙门,挥笔涂抹印象中的美景,案子也抛到脑后,不去办了。因此,被上司参了一本。又传,松年曾为上司作《鹰蟹图》,石头上面立着苍鹰,下面有蟹,题款为:“英雄立在世界上,看尔横行到几时。”后来,被人嚼舌有讥讽官长之嫌,惹得上司老大不高兴,寻机将其罢官。性格桀骜不驯,又耽于绘事、诗词、宴乐、昆曲、杂艺,这样一个浑然忘我的艺术家,在官场自然是难有存身之地。有人五十年代在山水沟破烂市的故纸堆中,曾见到松年被罢官时的奏议,其中就有“政务废弛,门丁用事”之句。松年曾愤愤不平地道出:“余半世为画得名,亦为画得咎……居官既难合上台之心,少有争辩真理,必责我不服教训。讵料文字书画,尚不免官场苛政所拘,嗟乎!”并以切身经验,劝告门下弟子:“诸君学画,更须先学合俗,切勿恃风雅二字与人龃龉,自讨苦楚。”
三
松年罢官后流寓济南,大约是在光绪八年(),时年45岁。他一生喜水画水,遂选择清流入耳的司里街作为客居之地。从街中的水胡同北行不远,便可造访喷珠吐玉的黑虎、白石、九女、珍珠、玛瑙、琵琶等清泉,和那条清波粼粼的护城河。因此,他在家中创办画社时,便以“枕流”名之。《奉直同乡齿录》称其“山水、花卉、鸟兽、虫鱼无所不能”,而他画水尤有心得:“目中有水,胸中有水,从灵台运化而出。方见水之真形,显于纸上。每于下笔之初,心想波澜汹涌,自然活泼天机。画水全在于笔下生动,变化莫测,方得水之真形。”而且,他善于用水,“万物初生一点水,水为用大矣哉。作画不善用水,件件丑恶。尝论妇女姿容秀丽,名曰水色,画家悟得此二字,方有进境。”“作画先从水墨起手,其妙处在于笔蘸浓淡两色,施之绢上,则笔头水饱,藉水融洽;施之生纸,笔头水少,藉毫端一顿捺,自然交涉浑含,似分不分之际,乃佳境也。”他很好地掌握了水和墨在绢或纸上浸润融合的快慢及变化的规律,准确表现出山水的明晦与花鸟的明艳生动。
他在家中养了鸡、鸭、猫等,常常对之写生。出门游山玩水,遇有心仪之景即心识默记,或当场描出草稿。他与画友遍游济南风景名胜,在大明湖、千佛山、龙洞、舜井等处都曾现场写生,绘有《明湖修禊图》、《佛峪秋色图》、《禹王锁蛟图》等。他喜好饮酒吃蟹,醉后就画酒坛、螃蟹。
他在黑虎泉畔创办“枕流画社”后,被推为画坛“盟主”,一时文人唱和,从学者云集。画友诸如毛玉庚、唐鸿、黄承霖、鲁祺光、柳文洙、郭翊、蒋兹、郑士芳、郁浚生、胡柏年等;弟子辈的有周杰、丁汉青、韩文震、孙殿安、宋元亨、宋元利、支元丰(后为松年子柏成荫弟子,被赞誉为“有松年之风也”,故名“有年”);管家陈幼臣、说书艺人马和义等皆从其学之。其弟子庞杂不齐,官宦、学士、世家子、三教九流,无所不包。另外,松年之长子柏承荫、次子承梦荪、三子柏露圃皆能绘事。
济南王府池子以北的起凤桥街,有家凤集楼饭庄,院内有泉水小桥,可供一些名士在此饮酒赋诗,亦是画友常聚之所。这家别有清雅风味的菜馆,名菜有九转大肠、罐儿蹄、奶汤蒲菜等,它的灌汤蒸包也是有特色的面食。松年每次去时,便携画作二幅,途经画铺换作现钱。尽兴之余,动辄曰:“松大老爷请客!”于是众声附和,不亦乐乎。因松年醉后喜在店中玻璃墙上作画,信手涂抹,浑然天成,往往被人称道。店家就事先在墙上裱糊上宣纸,等到松年酒酣,索取笔墨时,店家借故不给,直惹得松年着急道:“给你钱,快去买!”这时店家才将早已备下的笔墨取出,让其尽兴。事后将画取下,售给达官贵人,捞取一笔外快。
大明湖北极庙也是松年常去的地方。虽抚琴高手兼诗人的道士李醉琴已弃世,但他的徒弟印雪也精通音律,喜爱诗词,松年将其引为同好,并作画相赠。清末山东画家李浚之在《山东大明湖》之游记中记载:“(北极庙)庙廊下,一张松小梦观察年,所作老子、麻姑二画像,笔墨颇具雄浑之气。”
四
光绪二十九年()秋,松年到本省高唐县尹集祝贺大兄熙文续弦再婚,又逢二兄仲燧家门喜添人丁,婚宴加之汤饼之会(孩子出生第三天举行的庆祝宴会),亲朋聚饮,心胸舒畅,偶见院中石笋清奇可爱,便乘兴挥作《石笋图》,画面两支石笋,蓬勃插天,地上竹笋出土,背景墨竹摇曳。款识曰:“重阳后一日,偕眉川来高唐尹集为熙文大兄嘉续鸾胶,同申饮贺,入门有喜。又知仲燧二兄于初十日喜报弄璋,下车次日正值汤饼会也,不禁欢怳鼓舞,洵称德门喜庆大来。连朝美酒嘉肴,亲朋畅聚。偶见斋前石笋二笏,崚嶒瘦削,骨骼嶔奇。旁植丛竹,更饶逸趣。酒酣耳热之际,兴致忽来,乃索纸走笔为石写照。夫天造巧妙,匪夷所思,不揣固陋,强作能事,信手一涂,姑取梗概。画竞乃承主人许可,盖由嗜痂癖深,爱而忘丑也。敬缀数语持赠笋石斋主人补壁,并祝此后桂子兰孙繁衍尤盛。光绪癸卯九月画于荆园,松年志。”松年画石,亦见功力,昔有言:“画石之法,从山水入手者,皴擦点染,易于见长。不由山水入手者,往往画成空架,层次脉络皆不自然,实为画石之病。石无定形,实有定形,胸无成竹,下笔茫然无主。求其真诀,不外山水家之披麻、大小斧劈、解索、荷叶、鬼皮、芝麻、云头等皴而已。下笔先钩轮廓,轮廓既定,再讲皴法,总之囫囵一个乃佳。”(引文均见松年《颐园论画》)《石笋图》和之前所画的《奇石图》、《竹石图》、《兰崖图》等,都体现了其“囫囵一个乃佳”的主张。
五
松年平时最喜用一种“元书纸”作画写字,元书纸又叫“金高纸”,是一种黄色的既粗且薄,不易掌握水分的纸张。据说这与松小梦独特的创作习惯有关。他在当知县的时候,每次外出察看民情或是出游,总将笔墨和元书纸放在轿中,得闲便挥毫作画,画成便被人索走。自他开先河,用元书纸作书画在济南蔚成风气。《榆园画志》一书谓松小梦:“书用鸡毫,矫健不群。”松小梦喜用特制的鸡毫笔创作书画,这种笔是用公鸡脖颈上的长毛制成,软粘而少弹性,很难控制笔锋,用其在元书纸上书写,非手下功夫纯熟,巧妙掌握水分不可。用此作皴染则画面干湿自然,清秀明快,使作品灵动而浑厚。《奉直同乡齿录》称松的自论书法云:“故运笔善书者能用八面,晚近已不多见,吾书运之只能用到六面,已不逮古人矣。”运笔八面出锋,所作自能活泼多变,可见运笔之奥秘在此,不仅有中锋、侧锋之分焉。松小梦书法宗颜真卿,得其神髓。大明湖历下亭上,有他的书法刻石。
松年曾被聘为山东师范学堂图画教习。民初山东四大教育家之一的王祝晨,年考入该学堂(当时称山东大学堂师范馆),曾上过松年的课。他回忆松年时说:“松年教图画,他上课堂时,身穿朝服,头戴顶子,在课堂上踱来踱去,不知道怎样教,也不大讲话。然而喜欢交际的同学,课余时跑到他家,陪着他围‘烟(鸦片)灯’,倒能学到一些东西。”
光绪二十三年(),松年将平日“枕流画社”讲稿(含所得师传,暨虚心自悟数条),印为《颐园论画》一书。济南籍书画大家俞剑华说,此稿曾刊济南某报。俞氏将《颐园论画》收入他所著《中国画论类编》一书。在关于《颐园论画》的跋语中,俞氏对松小梦的评价是:“名满齐鲁,几乎妇孺皆知。”对《颐园论画》的评价是:“平正通达,不囿于古,不泥于今,专家研求,初学入门,无不适合。”松小梦在《颐园论画》中,不仅阐述了山水、人物、花卉、鸟兽等的作画技法,还讲述了作画先做人的道理,说:“书画清高,首重人品。品节既优,不但人人重其笔墨,更钦仰其人。”
六
光绪三十四年(),松年在司里街寓所去世。他长期在济南生活,创作了大量书画作品。他擅作“丈二匹”巨幅画作(作有五十尺山水长卷),也爱绘“斗方”小品,并在光绪二十八年()出版了《文美斋颐园百种笺》写生画集。松小梦的画在山东流传广泛,其作品喜爱者甚众,藏于民间者甚多。上世纪三十年代,作家老舍在济南齐鲁大学任教,其南新街58号居所的书房墙上,即悬有一幅松年所绘国画山水。年,老舍在《文坛》杂志发表《四大皆空》一文中说:“松小梦是清末北方的一位小名家,在山东作过知县。这张画是用稿纸画的,画的非常雄浑。济南有位关松坪(关友声之兄)先生是我的好友,也是松小梦的再传弟子。关先生在抗战的第二年去了世,这张画也是由他配好了镜框赠给我的。”同是旗人的老舍对松年的作品颇为喜爱,可惜这幅山水在战乱中丢失。年3月,山东籍作家邓友梅在京结婚,时任北京市文联主席的老舍听到消息,托作家林斤澜转送邓友梅一幅松年的山水为贺礼,说:“小邓是山东人,松年做过他们那儿的父母官,这画送他挂吧。”并亲笔在画上题了几个字:“松年字小梦,蒙古旗人,为宦山东,以书画名。”(魏敬群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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