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本文来源:江西日报」

多少王公贵卿,不过一盏茶的工夫,已是尘埃。而总有一些名字,愈久,愈有光辉。那些城隍庙里的身影,被时光过滤,留下来的,化为这片土地的体温。

潇洒桐庐郡

彭文斌

一、瑶琳曲

在桐庐,很容易就会被植物迷醉。

分水河畔,密密匝匝的绿荫将我包裹起来,正面把暑热逼退千寻。一弯石径绕着回廊变幻蜂腰,尘埃不敢打扰,连鸟鸣也变得干净起来,纯粹起来。每一棵树都是我此刻的亲人,它们似乎在恭迎我回故乡。然而,我其实是去拜访一个慕名已久的洞穴,它有一个公主般的名字:瑶琳仙境。

令人惊讶的是,与其他地方溶洞不同,这儿,竟然是往地势低处顺石阶而下,恍然有一种陕州地坑院的感觉。植物覆盖之下,露出一座城堡模样的建筑,门额上题写着洞穴的芳名。我已经笃定以为自己是去赴一场约会,看望一位永远不老的仙子。

身体骤然被吸入一个史前洪荒的年代。黑暗与蒙昧压抑着思想的通道。所幸有瑶琳,可以避风雨,躲猛兽,栖息,繁衍,将古老的日子一点点输入温度,逐渐有了觉醒,有了羞耻和美的秩序。人们发现了“狮象迎宾”的构图,发现了喀斯特这个伟大的工匠耗尽所有的时间,雕刻出长达一公里多长的画廊。海底的世界訇然开门,一切梦想,忽然成真。

因为爱美,我便与瑶琳仙境有了共同语言。我欣赏到了广寒宫里盛大的宴乐。石钟乳做成的舞者,灵气飞扬,组合成写意的造型,水袖舞虹,宁静的力量正穿透坚硬的岩石。灯光有一种神的魅惑,五彩斑斓,仿佛香唇落于我的身上。据说,这洞里残留着西周人用火的灰烬,散落着东汉时期的印纹陶片、五代时的古钱、元朝的青瓷碎片,甚至,还有一面铜镜,刻着“方舟”二字。摇曳生姿的灯影里,石钟乳好像穿上戏袍的旦角,马上就要开场演出了。

从“广寒舞台”收回目光,转身邂逅“银河飞瀑”。这瀑布,自然没有流水之韵,石成丝线状,一挂挂,如坠玉,一叠叠,如松针,开阔,壮观,在蓝色灯火的点缀下,青狐一般,灵性而妩媚。石瀑分明是凝固的流水,在某个山崩地裂的时刻不期而至,依然没有放弃奔腾和歌唱。附近的石门,有罗马圆柱的遗风,刚强,挺拔,透着阳光的美。只要你肯慢下脚步,还可以欣赏到更多的雕刻作品,硕大,繁复,精致,充满艺术的气质。“瀛洲华表”悄然挑落面纱,将时光裹在身上,替龙宫撑起尊严,也给红尘留一道强者的身影。寂静的夜色里,容易记住璀璨和华美,而瑶琳,使我遥想万里外,大漠孤烟,楼兰姑娘醒来,惊艳了时空。

不必张开想象的翅膀,瑶琳仿佛一首神曲飘落,瞬间缠绕全身。石头站成篁竹林,古琴飞扬着魏晋风度。石头勾勒岀哈利·波特一般的魔幻城堡,壁炉的火焰里,藏着魔咒。石头打造出一座上古的宫殿,神话,像无形的鸟群,随时扑来。

我甘愿迷失于“紫竹林”,听笛音吹开疑云。我甘愿醉卧“桃花源”,任凭落英一朵朵覆盖身体。我甘愿在“龙宫殿”里虚度年华,那闪着星光的蓝帷幔啊,何时应声而落,让三千佳丽倾倒寻梦人?

移步于火树银花一般的情景中,臣服于石头的工匠造诣和高超画技。瑶琳有大隐之风,从来不屑于在俗世排座次,从来不在乎一台精彩绝伦的戏份没有出头之日,只隐于化外,修炼内功,不问闻达。我是一个惊扰高士清修的莽夫,一旦撞见,面对绝世风景,手足无措。

被美牵着手往前走的感觉真好。沧桑不再是一个沉重的话题。瑶琳大胆地赤裸着亿万年的肌肤、纹理和风化的时间,纵横交错,无羁无绊,率性天真。我因此见到了干花之后的鲜活、幽僻里的四季、钟乳石间的玲珑心。瑶琳,写满大地的颂词。

我明白,每一个造访者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向风景作着表达。而我更愿意对照着这一帧帧图,想一想红尘,忽然,觉得许多纷争是多么的可笑,人心的美,还不如瑶琳仙境里的石头吗?

进入“第三十三重天”景点,仿佛一曲旋律抵达高潮,不计其数的石笋簇拥,构成变化多端、造型各异的图画,有敦煌的气质,有山水写意的韵致,有鬼斧神工的妙趣。似乎,洞里正在昼夜赶织彩锦,处处机杼声,处处飞歌起。石头不再冰冷,除了斑斓的色彩、惟妙惟肖的形态、排兵列阵的气势,还有充满灵犀的智慧。内敛于暗处,藏大美于拙朴,需要定力,需要时间。

置身梦幻之中,渐渐体验到了宋代桐庐人柯约斋写的《瑶琳洞》一诗中的况味:“仙境尘寰咫尺分,壶中别是一乾坤。风雷不识为云雨,星斗何曾见晓昏。仿佛梦疑蓬岛路,分明人在武陵村。桃花洞口门长掩,暴楚强秦任并吞。”有水声缓缓飘上来,那种悠然的感觉,犹若桃云等待晨曦。每一处风景,都穿着盛装,与我一一相约,不忍就此别离。

宇宙藏着多少奥秘,瑶琳就有多少神奇。我中了梦幻醮着蒙汗药的暗器,总以为瑶琳其实是宇宙潜伏下来的美神。与瑶琳亲密的最佳状态是,端着一杯千年老酒,倚靠“擎天玉柱”,逐一跟石笋、石幔、石柱示意,日月之精华落入杯中,穿肠而过。酩酊中,我看见石柱相互作揖问礼,石笋构筑出江南园林,石幔拖曳着长裙婀娜多姿地移步后宫。心存善性,挂念菩提,在瑶琳仙境,会有一种佛光照耀出圣洁的情境。

这重重叠叠的风景,随意一摸,都是亿万年的年龄。宋朝的游客似乎没有走远,我们看到的瑶琳仙境几乎没有多大差异。想来,百年树人,不过是弹指一挥而已。

洞中的标志性景点叫“瑶琳玉峰”,她犹如一位手捧鲜花的女神。那衣裳做工考究,好像用千朵桃花连缀而成,浑身是春天。我围绕着玉峰缓缓欣赏了一圈,把她虚拟成龙宫公主,那副痴望孑然的神情,分明奔腾着一条深情的河流。在桐庐这方有情趣的土地上演绎一段爱情故事,一定是一件风雅的事情。

洞壁上,正在播放名叫《梦游瑶琳仙境》的动漫。人们屏息敛气,仿佛果真回到曾经的海底世界,探寻无穷秘密。身后,石头依旧沉默,仿佛桐庐馒头,简单的表象后,孕育着生存的力量。这部石头的史记,跟桐庐的文明一样不朽。

二、江上隐

富春江的水里流淌着两种东西,一种是青山和云朵的倒影,一种是千年的诗文。而桐庐境内尤甚。

南北朝吴均在《与朱元思书》中说:“风烟俱净,天山共色。从流飘荡,任意东西。自富阳至桐庐,一百许里,奇山异水,天下独绝。”船行的样子,如同慢慢洇开的水墨。想起吴先生,便想起水墨画里的船只。

晚唐的韦庄对富春江有着鱼鹰一般的深入观察。其《桐庐县作》称:“钱塘江尽到桐庐,水碧山青画不如。白宇鸟飞严子濑,绿蓑人钓季鹰鱼。潭心倒影时开合,谷口闲云自卷舒。此境只应词客爱,投文空吊木玄虚。”

绍兴人陆游则一面做着抗金复国的志士,一面在富春江的山水里放逐,有《渔浦》为证:“桐庐处处是新诗,渔浦江山天下稀。安得移家常住此,随潮入县伴潮归。”

对桐庐寄情最深的,莫过于范仲淹,他竟然一口气写下《潇洒桐庐郡十绝》,实在是大神一级的钟情者。他开头便写出了桐庐的仙态:“潇洒桐庐郡,乌龙山霭中。使君无一事,心共白云空。”

去见富春江的路上,脑海里便先流淌着一条被文字喂养滋润的河流。河流时开时合,飘着炊烟一般的隐逸之风。

虽然近期受台风袭击,山洪暴发,使水质受了影响,但白璧微瑕,富春江依然不失美人仪态。我所乘坐的“富春1号”游船逆流而上,仿佛一尾鱼,从容地推开水波。江面活泼起来,阳光跳着探戈,浪花盛开,瞬间化为波纹,犹如翡翠上的时间痕迹。青山的容颜不易改,跟日月一道守护着一江秋水东流。往上游,该进入小三峡了,那是《富春山居图》里的精华部分。我像一个寻隐者,穿越时空,渴望回到曾经的风雅。

推窗。水忽地穿过身体。再多的浮华,终归是这种宁静的感觉。那些水花,是隐者的暗语。唐代的吴融携带一首《富春》来见:“天下有水亦有山,富春山水非人寰。长川不是春来绿,千峰倒影落其间。”白居易不甘落后,顾不得酒酣耳热,献上《宿桐庐馆同崔存度醉后作》:“江海漂漂共旅游,一尊相劝散穷愁。夜深醒后愁还在,雨滴梧桐山馆秋。”一个又一个诗人的影子从富春江里流过,他们不辞万里,赴一场没有时间限制的集会,其原因,除了山水的魅力外,更因为一座钓台,因为一个隐士。

那些诗人,那些歌者,那些怀抱风月的人,无论从梅城顺流而下,过子胥峡、子陵峡,还是从七里泷口逆流行舟至龙门峡,他们最终在同一个地点登岸。富春山下,百舸争流;富春山上,东、西钓台相望。叫严子陵的高隐,看尽潮涨潮落,与青山融为一体。寻隐的人们,找一个疼痛的出口,期待再次扬帆远航。富春江无法拒绝这些心灵,严子陵钓鱼台只能一次次承受着重负,人与自然,在这里进行着不可言传的合作。

耳际,有一声没一声地飘着清代诗人刘嗣绾的吟诵:“一折青山一扇屏,一湾碧水一条琴。无声诗与有声画,须在桐庐江上寻。”文字与水墨已经浸染了富春江的每一寸山水。寻幽访隐是一件解放精神世界的事情,多数人,还是会通过一定方式释放。找个支点,有时候,要费尽周折。

水,碧绿的水,满载着历史上游的华章,满载着河流上游的精彩,随我一路望富春山之麓而去。

苍苍翠翠的林木间,坐落着一片飞檐翘角、粉墙黛瓦。正对着码头,是一块巨大的照壁,刻写着“天下第一观”字样。附近摆列着多方石碑,大小各异,记录着各个时期对严子陵先生的敬仰和羡慕之情。其中郁达夫的《钓台的春昼》描绘了钓台残败的情景,与今日形成鲜明反差。一棵棵树倾斜着亲近富春江,神似鱼竿。对岸的山仿佛巨大的爬行动物,栖息于水边,假寐,沉浸于河水的乐曲里。抑或,它们早已上了严子陵的鱼钩,石化于此。

头顶,就是富春山,清丽奇绝,锦峰秀岭,衔云卧波。我不知道钓台的具体位置,仰看,唯有苍莽。那位曾经在北方“披羊裘钓泽中”的严子陵,到了富春山,便不需要刻意隐蔽,青山是最好的掩护,不妨安安静静地尽兴垂钓。至于老同学刘秀皇帝邀请入仕的诏书,权当清波流过。我如是寻思,这山间的一草一木,何尝不是先生的鱼呢?

侧身进入亭台间。蝉鸣与鸟鸣在树影里竞赛。白墙被风雨的笔画满深深浅浅的图案,石径光影斑驳,犹如镶嵌着一块一块汉画像砖。门楣上闪现“问隐”二字,点破了人们络绎不绝赶来的目的。

是的,问隐。曾几何时,这是士子们多么乐意做的一件事情。隐,自然是不愿附庸官场的严光严子陵。士子的队伍中,不乏我们熟知的面孔,李白、孟浩然、范仲淹、苏轼、陆游、李清照,等等,都是大咖人物。有人统计,从南北朝至清代,有上千名诗人和文学家前来拜谒,留下两千多篇(首)诗文。可以如是说,富春山是一座文曲星耀亮的名山。

醉亭,或许就是一个极好的佐证。

树荫下,李白与好友权照宜举杯畅饮,酒是建德严东关产的五加皮酒,菜肴是富春江的子陵鱼,喝到兴致,便即兴吟诗。太白道:“松柏本孤直,难为桃李颜。昭昭严子陵,垂钓沧波间。身将客星隐,心与浮云闲。长揖万乘君,还归富春山。”尽兴了,便卧于亭子旁边的“醉眠石”。当地有民谣流传说:“子陵鱼,五加酒,喝得太白不放手,醺醺醉卧严陵滩,一篇诗章寄山友。”

醉眠石尚温,不知是阳光眷顾的结果,还是太白的体温已经与石头融为一体。不远处,耸立着严子陵钓鱼台牌坊,它朝富春江而立,安然应对往来人。其邻居,乃“严先生祠”。宋仁宗景佑元年(年),范仲淹被贬至梅城任睦州知州,桐庐为其管辖区域。他敬仰严子陵,为此在富春山山麓新建“严先生祠”,并亲自撰写了流传千古的《严先生祠堂记》,结尾写道:“云山苍苍,江水泱泱。先生之风,山高水长。”他一方面在府衙操持民生,一方面歆羡严子陵的自由洒脱,于进退中彻悟出隐对于士的价值意义。范仲淹与李白跨时光隧道相遇,后者寻严子陵钓鱼台,更像是寻一味药。

祠堂里,有严子陵的坐像。先生真实的容颜,不得而知。其实无所谓,先生在世间修炼的最高境界,就是“请忘记我”。种薄田,钓清波,访渔樵,无名利之纷争,无贵贱之劳累,多好。相比而言,李白更像一个仕途场上的落魄者,他寻隐的终极目标,还是建功立业。真正的隐者严光严子陵,安安静静,不惹尘埃。

李白终究没有得到一味“真药”,在晚年还忍不住骨子里的功业心,投奔永王帐下,结果差点流放夜郎。伫立于“天下第十九泉”边,我倒觉得后生陆羽在富春江获得了真经,他是一位身体力行做学问的士,不到三十岁便隐于湖州苕溪,闭门著书,完成《茶经》。对于李、陆二人是否有交集,我颇为存疑,不管如何,他们在富春江边神交了,一位嗜酒,一位嗜茶,嗜酒者终归没有看清权贵,嗜茶者则与严子陵隔时空成为知音。陆羽有一首《六羡歌》写道:“不羡黄金罍,不羡白玉杯;不羡朝入省,不羨暮入台;千羡万羡西江水,曾向竟陵城下来。”一生只爱草木的陆羽,读懂了严子陵钓台的千秋。

江上往来人,源源不断,这便使我能够在同一个地方遇见那么多身影。独自沿着石径蜿蜒而上,植物的气息如浓茶,酽而不醉。一尊尊雕像宁静地站在道路边,似乎准备与我谈一谈游钓台的感受。南宋中兴名相张浚说:“古木烟笼半锁空,高台隐隐翠微中。长间不羡三公贵,宁与渔樵卒岁同。”陆游则说:“潮生理棹,潮平系缆,潮落浩歌归去。时人错把比严光,我自是无名渔夫。”以《枫桥夜泊》留名的张继也有话赠予严子陵钓台,道:“旧隐人如在,清风亦似秋。客星沈夜壑,钓石俯春流。鸟向乔枝聚,鱼依浅濑游。古来芳饵下,谁是不吞钩?”宋代的刘克庄的心情忐忑:“桐庐道上雪花飞,一客骑驴觅雪诗。亦有扁舟蓑笠兴,江行却怕子陵知。”蝉也有话说,叫唤声从前廊传到后廊,山林里的阳光有所顾忌,只将碎花裙拖曳过来一部分。长廊里,只有我与一方方石碑对视。两千多年啊,严子陵给不了那么多良方,其实,我们不过在借先生的由头,自己配药疗伤而已。

久居城市,一番攀登,双腿灌铅了一般,几致挪不动。竹风微来,却止不住大汗淋漓。寻隐的路并不易,舟车劳顿,还要登高。倚着那块“子陵风骨”石碑,喘息片刻。依旧不见游客,大多数人往往止步于“严先生祠”。如今,谁又愿意守着残山剩水蛰居一隅呢?

踉踉跄跄,终于抵达东台。但见一石笋起于幽谷,巍峙江畔,其顶端为一石坪,貌似平坦,可容百余人。一座石亭静坐其间,亭内树立看一块黑石碑刻,写有“汉严子陵钓台”数字,背面刻有《严光传》。古人素有为隐士立传的习惯,由此可窥隐者的地位。不过,我很快有了疑问,站在这样高的地方,该如何垂钓?严子陵自然不是要做姜太公,可他的真正用意又是什么?钓山川日月,钓时间沧海,还是钓可笑之人?抑或,钓台不过乃先生筑庐休憩场所?江风拂华发,我自生苍凉。富春江浩浩荡荡奔杭州而去,群山缄默,将心事托付给一只或者一群飞鸟。

隐,是那样的高,又是那么的空。高,是范仲淹笔下的那种:“世视功臣三十六,云台争视钓台高。”空,是孟浩然的惆怅:“钓矶平可坐,观其恨来晚。”就像多年前独走龙门,我再次领略了天地的空,因浩瀚而空。

我想,那些披星戴月、风尘仆仆赶来寻幽的士子,一定也有我此刻的心情。严光像一颗星辰,没有具象。每一个寻觅者,最终心灵里都装着一个严光离去,一千个寻觅者,有一千个严子陵。

与严子陵垂钓的东台相呼应,西台同样高悬危崖,凭江唱大风。这儿并非寻隐之地,而是因抗元诗人谢翱的一番举动闻名天下。至元二十七年(年),在文天祥遇害七年之后,其旧部谢翱于西台设牌位,哭祭英雄,以竹如意击石,作歌道:“魂朝往兮何极,暮来归兮关水黑,化为朱鸟兮有咮焉食。”他还写下《登西台恸哭记》《西台哭所思》等名篇,哀悼那些殉国的义士旧交。谢翱誓不向元朝廷低头,隐于桐庐民间,四十七岁时病逝,年寿竟与文丞相相仿。西台更为寂寞,像一只不能再飞翔的苍鹰。

孑然登山,只身下山。我知道,自己将像大多数寻隐者那样,不能不回到城市,回到热火朝天的场所。只有严子陵继续与富春江行走,只有陆羽的茶水解渴,只有谢翱的泪水与钓台作陪。

三、庙的温度

呆在桐庐的日子,每天都要打城隍庙遗址公园经过,但见郁郁葱葱的林木藏匿了山的形状,辨识不出什么。一切沉睡于鸟鸣声中。

没事,找来资料翻看,发现桐庐县的这座城隍庙颇有些意思。庙宇建于何时无考,最少在南宋景定四年(年),城隍庙便屹立于山头,成为百姓祈福消灾的场所。之后,七百多年间,屡废屡建,时光的刀锋毫不留情地切割着一座庙宇的肌体。终于,民国十八年(年),连庙像也尽毁。城隍庙渐渐淡出桐庐人的视野,甚至沦为一个地名。在一篇《城隍庙遗址公园记》的文字里,我找到了关于这座庙宇的速写,道是“三楹三进,各抱地势,规模宏敞,画栋雕梁,檐牙高啄,庙貌巍然”。最让我怦然心动的是,“县令赴任离职,必拜祭矣”。

择日不如撞日。放下资料,我直奔距离宾馆不过数百米的城隍庙遗址。

公园里不见人影。阳光像醉酒的张旭刚刚完成的草书,狂野无边。满山的绿仿佛即将溶化。曾经的建筑被时光谋杀,唯有泥土与植物不会洗劫一空。我有足够的思想准备,也有足够的耐心,寻觅“潇洒桐庐郡”的旧事,本身便需要定力。

果然,山麓的一面弧形墙壁上,陈列着十几块灰色的薄砖,每一块砖上,刻着一张肖像,旁边附有其生平简介。他们,是桐庐县史上的清官。

不妨随意采撷其中几束吧——

袁韶,宋宁宗嘉定四年任桐庐县令,明确规定“严禁私谒”,由于办事公道,民间称之为“佛子”。

何珧,明宪宗成化十一年任桐庐知县,为官清白节操,从不乱摊乱派,“狱无冤囚,百姓安居”。

张建中,明神宗万历年间署桐庐事,此人“操守无瑕,益著清名”,尤其重视教育,兴办学宫,甚得民心。

何士循,清光绪三十三年任桐庐知县,他不畏强暴,禁赌抑教,杜绝请托,有清莲之风范。

多少王公贵卿,不过一盏茶的工夫,已是尘埃。而总有一些名字,愈久,愈有光辉。那些城隍庙里的身影,被时光过滤,留下来的,化为这片土地的体温。

城隍庙不同于其他寺庙,所供奉的对象往往具有鲜明的地域色彩,甚至是历史上真实的贤者。桐庐县城隍庙里所祭祀的是何方神圣,已不得而知。毋庸置疑的是,古代的一县之长,与城隍庙之间有着不可隔断的关系。他们或许只是在一家地方报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,但美丑善恶,立马见高下。

从左侧登山,迎面见一座牌楼,上书“千秋福祉”,其背面则题写着“彰善昭德”。乔木伸展着枝叶,努力抵挡阳光,这使得叶片的色彩忽明忽暗,忽薄忽厚。偶尔遇到旧墙基,便默默站立一会儿,在蝉的伴奏下遐思。猜测着大殿的位置,勾勒风云雷雨之神的样子,想象百姓遇水旱灾疫必祈祷的情景。消失是一个神秘而充满暗伤的词语,不能不说,桐庐的城隍庙消失得较为彻底。

寻到山巅,依然沉寂,两座无人问津的凉亭眼见得就要进入暮年了。倒是植物长势凶猛,替土地掩上赤裸的胸膛。城隍庙的往事,在植物的根部挣扎。

无从得知是谁立下规矩,父母官上任、离任都必须到这安乐塔下、城隍庙中祭拜。我想或许是民间的力量吧。面对诸神,再不靠谱的人也不能不收敛起戾气,不能不当众做出郑重承诺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城隍庙是庶民的一场胜利。

兜兜转转,意外见到老井古樟、残垣断壁,它们是城隍庙的遗民。有人画了一幅桐庐城隍庙辉煌时期的白描图,的确气势恢宏,令我联想到开封相国寺里的情景。每个地方都潜伏着祖先埋藏给我们的珍贵礼物,只是,要看缘分。我似乎看见县衙一干人物在县令的带领下,鱼贯而入,朝本地的神祗祈祷,烟火缭绕着百姓,百姓的目光烟火一样缭绕着官员,他们在神像的面前,完成了一次信誉的交接。

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灵洗礼。从三国孙权置桐庐县至清朝降下帷幕,一千六百八十六年间,三百二十三位知县历经大浪淘沙,自城隍庙落成之日起,还得接受诸神的监督。三尺之内有神灵,潇洒桐庐郡,只留存清廉者的体温。

阳光如墨,被微风这支笔摇曳,在残墙上涂抹出一幅幅斑斓的画。有多少鲜活已经逝去,有多少鲜活正在逝去。一棵棵植物从泥土里或者颓壁间探出身躯,它们无法选择出生,既然是颗种子,总要接受阳光和风雨。城隍庙的生、荣与败,亦是如此。一切自有安排。

他们也是种子,注定要在桐庐的土地上发芽、生根、开花、结果。

浓阴下,依稀是杨信与罪犯谈话的身影。这位明朝永历十二年以太学士身份任职桐庐知县的父母官,俨然邻家兄长,对失足者以教育为本,断案以宽大为怀,拘捕罪犯竟然只用信牌,而不派差役。仁政的实施结果,使监狱几乎成为空室。任职期满后,数百人赴南京,恳请留任。杨信最后病逝桐庐,将仁爱种植在这方佳山水。

青山依旧以鸟声为枕,不辞岁月峥嵘。城隍庙的心怀里,收留着百姓送别金师古的情景,这位与桐庐人鱼水情深的廉吏,只肯品尝了两颗山核桃,便挥一挥衣袖,走向历史的纵深。

已经很难复制这种景象了。

随着一声一声蝉鸣,一种热量从大地的深处升腾。我坚信,自己摸到了一座庙宇的脉搏,摸到了它的体温。

作者简介:彭文斌

彭文斌,江西分宜人。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江西省作家协会常务理事、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、江西省散文学会副秘书长、南昌市作家协会副主席。已出版多部作品集。曾获全国铁路文学奖、中国徐霞客游记文学奖、井冈山文学奖。诗歌、散文、报告文学作品入选多个选本。

美文大观园在此诚挚地向社会各界征稿。文章被采用后,将奉上稿酬,并联动江西省内媒体推广,择时集结出版。

投稿邮箱:meiwendgy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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