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1月的桂林是桂花味儿的,香到甜腻。我住的桂林宾馆在一个绝佳的位置,它面对着榕湖,湖的另一边是李宗仁的官邸和白崇禧的桂庐,湖畔是一棵挨着一棵碗口粗的桂花树。
在外工作的桂林好友听说我来了,不厌其烦地敲出她的推荐线路:“桂林宾馆位置很好,出门右转可以散步到日月双塔,再到漓江边的象鼻山一带。出门向左,沿着湖可以一直走到桂湖老人山。桂林的步道有一种特别的美,我百走不厌。如果有朋友来,我会带他去榕湖湖心亭喝茶聊天,最惬意不过。”
从榕湖与杉湖中间的双桥走过,便是桂林的古南门。古南门后面是榕荫路,尽头是朋友的母校。她发来语音:“看到桂林中学了吗?对面就是40年代欧阳先生筹建的广西省立艺术馆。”
桂林中学的所在地,是年广西第一所完全采用西式教学方式的桂林府中学堂旧址。而欧阳先生指欧阳予倩,与梅兰芳先生并称为“南欧北梅”,才华横溢,学贯中西,是公认的中国话剧的主要奠基人,话剧运动的倡导人,后来成为中央戏剧学院首任院长。广西省立艺术馆是这位文化巨匠与桂林结缘的证明。
不过,普通人与桂林的缘分大多从一碗米粉开始。
米粉、油茶和一杯咖啡
一碗二两的卤菜粉,有不少肉,却只要5元。结账时以为听错了,排队的食客笑了,正在切锅烧的老板也笑了,口气里带着一丝嘲讽:“嫌便宜?十几年前才一块多钱!”
米粉熟得极快,片刻间已盛在碗中,浇上卤汁,铺满锅烧,递到食客手上。调料自己加,丰俭由人。老米粉店下午四点就关门,开始熬制卤水。卤水是不同风味的来源,各有奥秘,各有拥趸。问哪家米粉最好?本地人说法惊人地一致,“哪有最好吃的粉?只有你最喜欢的味道!”更有趣的是,在桂林,米粉不仅是食物,还是量词,停车费10元一小时?桂林人会说:“好贵呦,两碗粉。”
卤汁是卤菜粉的灵魂
相比米粉,油茶的接受程度却因人而异,不喜姜味则避之不及,喝惯的人一天也离不开。这个近些年才流行开的山区饮料,需用油将整块的姜与绿茶炒香,再用木槌捣碎,加水熬煮,过滤出黄绿色的汁水,加炒米、花生、葱花、盐一并食用。在有些寒冷的清晨,一杯油茶下肚,暖融融的。
恭城油茶。除此以外,还有灌阳油茶、龙脊油茶等
米粉与油茶是桂林街头的味道。至于菜品,桂林人吃辣,却不强迫外来者,大多菜没有那么“火爆”,想吃辣椒就自己多加点;桂林人吃酸,喜欢腌制各种生脆蔬菜佐餐,但传统卤菜粉并不放酸笋;桂林人吃甜,可并无印象哪一道菜甜得异样,南糖中著名的酥糖、花生糖也大都留其香,淡其甜。年谭德祥编著的《广西桂林菜谱》中,种菜点几乎没有辣菜与酸辣菜的影子。由此可见,桂林菜其实受川湘影响不大。今天桂林街头常见的田螺鸡、牛羊肉火锅、酸菜鱼、啤酒鱼多是随着湘桂铁路、桂黄公路而来,或者是八十年代的创新菜,最终都成为了本地的特色菜肴。
“两江四湖”边的生活悠哉又闲适
桂林人的味蕾兼容并蓄,咖啡的味道融入这座城市自然不足为怪。每个桂林的文艺青年都有自己钟爱的咖啡馆,它们大多清雅小巧,安静温柔,白色的墙搭配木色的门,被绿植与花朵包围。吃喝上并无太多选择,透着股子只想做杯好咖啡的纯粹。
漓江东畔有家网红咖啡馆叫Song,本地朋友曾推荐。一个周六的下午,我打车来到这里,却是为了见苏宁。咖啡馆刚好在他工作室的楼下,路对面江边的步道上,立着“新中国剧社桂林驻地旧址”的纪念墙。
傍晚时分的Song咖啡馆
我愿称苏宁为艺术与生活的审美分子。多年外事工作的经历,让这个叠彩山下出生的桂林人拥有许多可以高谈阔论的素材。工作之外,他尤爱画画,在很多国家办过画展,也出版了不少作品集和文化书籍。十年前,他回到漓江边,惬意地游走在他的文化母体里。他是桂林市中华文化促进会的一员,曾为《桂林人文纪行》绘制了上百幅桂林山水插画,搜罗桂林民间故事集结成册,还策划组织了不少传统文化与生活审美主题活动。这都是他感兴趣的事:跨文化观察、研究与交流。
桂林市中华文化促进会副主席苏宁
苏宁和我去吃了顿便饭,喝完油茶回家又抱起了咖啡杯,多元的特性在他身上表达得淋漓尽致。我和他边喝边“扯板路”——这是句桂林土话,相当于四川人摆龙门阵,北京人侃大山。“其实很多人对桂林的认识都有偏颇。一出飞机场就看到漓江山水的巨幅照片,前面站着穿少数民族服装的姑娘,你在桂林的街头不太看得见这样的景象对不对?这是一个儒释道文化都很深厚的地方。”苏宁说。“桂林的人文资源极丰富,不仅辐射广西,还与中原文化联通,是海上和陆上丝绸之路的重要结点,同时也是东亚文化之都。”
桂林是中国陶器的发源地之一。准确地说,广西地区最早的陶器就出自桂林甑皮岩,那是一万两千年前的陶雏器。雁山的庙岩遗址与临桂大岩遗址也先后发现了距今万年以上的陶器。桂林因此成为中国乃至世界上唯一具有三处万年古陶瓷遗址的城市。秦始皇凿通湘江与漓江修建的灵渠至今仍在使用。唐宋文人来到桂林,留下诸多诗文、遗迹,鉴真和尚也曾在开元寺留住。桂林还有着国内规模最大、保存最完整的明代藩王陵墓群,拥有全国最精美的梅瓶……也正因此,桂林人对自己的人文历史充满了自豪,同时也对山水城市景观存在着“集体审美”——这里的人欢迎改变,但任何城市建筑遮挡住了看山的视野,桂林人就会不高兴。
从桂林的任何一条街道抬起头,都能看见山
苏宁设计了一组高级水晶玻璃器皿,唯一的装饰花纹是一条金色的线。他让我举起来对着窗外看,“看不出来吗?这条线是伏波山的轮廓。”苏宁拿着咖啡杯,边喝边对我笑。
器皿并没有量产,只做了几个,招待朋友的时候才会拿出来。真是个文艺范儿的家伙。
苏宁的玻璃盘和远处的伏波山
“范儿”有“带劲、有派头”的意思。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被称之为文艺范儿?我想,他可以是潮流、精致、优雅、时尚、浪漫、诗意、有才华、好读书且入世,但要远离市侩圆滑,虚伪无知,甚至还可以带一点知而不为的孤傲和怀才不遇的忧郁气质。
苏宁如此,这座城市大抵也是如此。
碑林、赶圩、看戏
吃饱喝足,若还对人文历史感兴趣,桂海碑林是必去的地方。
桂林多洞穴也多石刻。摩崖石刻以七星山月牙山脚的龙隐岩最为著名。全国唯二蔡京所书《元祐党籍碑》,这里有一块。唐宋碑刻有百块之多,后世文人也不甘落后,于是龙隐岩上密密麻麻,目力所及之处,再也找不到平整的地方,所谓“壁无完石”。
龙隐岩摩崖石刻
南宋的范成大曾任静江知府兼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,写过一本《桂海虞衡志》,列举桂林附近的17处22个岩洞。大概是读到了范成大的记录,徐霞客在广西的一年专门在桂林停留了一个月,探索了周边50多个岩洞,还搞清楚了七星山的15个洞口,留下了详细的文字描述,不知觉间成为了桂林的“户外探洞鼻祖”。
漓江东岸,如北斗七星般排布的七个山头就是七星山,以此基础建立了的七星景区是桂林最大的景区,桂海碑林及博物馆也是景区的一部分。若不怕辛苦,随便爬上其中一座山,漓江两岸的风景便尽收眼底。山脚下有许多猴子自由地跑来跑去,大草地上,全是猴子和孩子。一个调皮的孩子被猴群围住,爸爸健步上前,大喝解围。我目瞪口呆地转头问身边坐着的一个妈妈——她的两个孩子正在不远处吹着彩色的泡泡,猴子就在树梢上,“没有防护,你不担心吗?”妈妈大笑:“你是来旅游的吧?这有什么好担心的,不招它(指猴子)就没事的!”
七星景区自由的孩子与猴子
七星景区太大,岩洞又多,细细走过要一天时间。我贪念市集的烟火气,便早早从北门出去,前往本地朋友极力推荐的六合圩——圩就是集市,赶圩就是赶集。
六合圩曾经是桂林最大的旧货市场。灵剑溪边满是草药摊子,刮痧拔罐、镶牙补牙一个挨一个,硕大的蜂巢在袋子里放着,买蜜现取。旧货文玩、估衣旧物、针头线脑也有,算不得多。巨大的、凹进去的山崖下面,花几块钱就可以剃头刮脸。不远的山崖上刻着六个摩崖大字:静江府大都督。往前走就是弹子岩。年前的农历5月26日,徐霞客吃饱喝足,打着火把从这里进入,“过若堂殿者三四。火所照耀,上下四方,皆滴乳流注,千奇万怪,恫心骇目,不可正视。有如人立,如兽蹲,如蛟蛇结蟠,如波涛汹涌,又有如仙佛之端严,鬼神之狞恶,如柱,如剑,如棋局,如钟鼓铃铎,考击之有声……”如今弹子岩里面是个酒窖,洞口外的酒幌下,一个满面银髯的老者守着自己的草药摊子,刚好呷了一口酒。
六合圩市场掠影
小路的尽头人渐渐少了,有檀香味道,那是嵌在山里的祝圣寺。寺后的岩洞里正在办书法展,大和尚们写下慧语箴言悬挂于诸佛之畔,与寺外的喧闹恍若两世。六合圩与现代化的城市也仅数米之隔,时光却也似倒流几十年,像一个光怪陆离的标本,任尔参详。
从六合圩出来,远望街心公园长袖舞动,竟是剧团演出。道具虽显简陋,但演员们穿戴整齐,头顶烈日,表情夸张又入戏。观众大多是老年人,自带板凳,一排排坐在桂花树下。骑着电瓶车的年轻人从他们身后轻盈地掠过。后来得知,桂林有不少这样的民间桂剧艺术团和彩调班子,从前在六合路市场旁边,只要搭个小台子就能聚起上百人。
桂林有这样的街头表演,似乎也并不意外。19世纪末20世纪初,这里也有过不少街头表演。不仅在街头,也不拘泥于传统,新兴的戏剧在舞台上轮番上演。每周都有新演出,每月都有新剧目。彼时国内响当当的戏剧家与文学家都云集在此——欧阳予倩、熊佛西、田汉、瞿白音、夏衍、丁西林、郭沫若、茅盾、巴金、夏衍、柳亚子、何香凝、徐悲鸿……人数之多,规模之宏、声势之壮、时间之长,在中国戏剧史上前所未有,史称“西南剧展”。
在西南剧展发生的78年后,一场艺术节即将再次上演。
一场年轻人的艺术节
桂林艺术节的启动发布会式定在了桂海晴岚。那儿有大片起伏的、可以席地而坐的绿草地,远处是似连非连的山峰。
艺术节在桂海晴岚搭建了水上舞台
发布会结束后,杨硕和赵淼一屁股坐在我身边的草地上。“你刚才听主持人张越念的老舍先生的《我有一个志愿》了吗?写得真好,听得我热泪盈眶。”杨硕说。
杨硕和赵淼都是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的老师,他们筹划、参与过不少戏剧节和艺术节。本次桂林艺术节,是广西壮族自治区党委宣传部指导,由桂林市人民政府和中央戏剧学院联合主办,杨硕和赵淼分别担任艺委会的秘书长和委员。杨硕说:“戏剧和桂林这座城市因西南剧展有了渊源。今天我们在桂林办艺术节,其实就是延续了当年西南剧展的某种精神,但这并不在于我们复排某一个剧目,而是在七十多年后的今天,还有一群致力做戏剧的人在这里耕耘,努力地将戏剧这个艺术本身延续下来,这就是致敬。”
“你看,爱丁堡艺术节诞生在年,二战后艺术家们认为人们急需艺术拯救。艺术家们率先发起了爱丁堡音乐节,后来慢慢演变成为世界规模最大的艺术节。桂林艺术节的开幕,也正处在一个特殊时期,通常在这种时候,艺术是非常非常重要的。”赵淼说。赵淼身兼中戏老师、戏剧导演,戏剧社团三拓旗的创办者数个身份。他是中国形体戏剧创作及研究领域的重要开拓者,也被许多人称为“小剧场中生代导演”。本次艺术节在剧目的安排上,他特地选择了许多样式丰富的、更符合年轻人胃口的戏。
赵淼似乎从来不担心艺术缺乏年轻的观众。“前不久的《只此青绿》为什么会收获那么多观众?因为年轻人对时尚、艺术有自己的理解。甚至不到现场也没关系,年轻人获取信息的渠道这么多样化,他们可以用很短的时间了解到这个世界发生的新鲜事。用手机就可以看到、听到所有先锋艺术、实验艺术或者创新艺术正在发出的声音,这也是潮流。”赵淼又说道。
滑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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